中秋岱岳行

己丑之秋，八月既望，余与数友相邀游访泰山。适逢中秋，风清云淡，凉爽宜人，吾辈他乡羁客欲与父兄团圆而不得，但惜良辰美景，惟恐虚度，遂相期于与中秋月圆之夜共赴此游，以恢弘志意，舒展襟怀，及至于岱顶，共览众山小，庶不负此番天公做美之惠。

是夜六时，车抵泰安，友皆烦怠，遂相与议曰：先于一客栈就食，不急登山，稍晚开赴红门，夜间攀沿，明晨或可抵于泰山之巅。是时天色已晚，秋风稍作，略觉寒意，正乏膳食美酒以充饥肠，故众皆曰善。未几，于站外数百米处觅得一店，红灯高挂、宾客盈门，车马不绝，余便与友入内就食，食毕，驱车驰往红门。

泰山者，五岳之首，天下之雄奇也，杜有望岳诗云：岱宗夫如何？齐鲁青未了。造化钟神秀，阴阳割昏晓。荡胸生曾云，决眦入归鸟。会当凌绝顶，一览众山小。盛唐以降，泰山印象，大抵定格于此。后世文人，争相继踵，文翰之饶，灿然可观；盖世帝王，封禅于此，用昭伟绩，彪炳千秋，场景之奢，殆无过焉；吾侪后昆，文虽无及于李杜、武更何敢比肩于秦皇汉武，但恋此江山圣迹，一往攀沿，虽历万苦其亦无辞焉。行二十分，车抵红门，夜色渐深，万物已难睹认，泰山轮廓仍依稀可辨，上接重霄，下履大地，宛如天神，虽夜色苍茫亦分毫无掩其高峻，星辉点点、清月朗照，益张其雄姿，余白于友曰：吾辈定不虚此行矣！

及入内，境界大阔，已非昔时可比，门前有一石碑，赫然四字：天下奇观，观其年月为清制，笔锋劲厉，气势不凡，友争相拍景留念，惜其夜色昏暗，唯睹碑形而不见人貌，此为憾；复前行，山路皆为石阶所铺，较缓，穿越其间有如闲庭信步，巨石夹道，凛然有不可侵犯之势；碑刻之多实为平生罕见，动辄一见数米之巨幅碑文，皆笔走龙蛇，堪称名家巨笔，沿途凡有游者光线投射之处皆可见，中华书法之精魂由此盖已睹焉；待细审之，是间遗墨多出于晚清文人手笔，同、光、宣之际居多，民国人物盖居什二三，至于汉唐遗迹则一无可睹，颇觉遗憾。少顷，路遇一神祠，名曰碧霞灵应宫，内供有碧霞元君，香客络绎，来往不绝，许愿还愿者有之、忏悔者有之、慕名而往而无所求者亦有之，余一友闻之，欣然入内，三叩九拜，一则祈祝，一则忏悔，虔诚之至虽铁石亦应感之。

余与友一行五人，一路言语欢洽，欢声阵阵，渐已忘疲，山、水、林、壑、崖、涛声、鸟语、花草、轻云、朗月已融为一巨副岱岳中秋月夜图，游人怡然其中，相与忘形。不觉已至中天门，各路诸侯麇集于此，八方来客已无分彼此，纵意于山间月下。行程已半，诸友人纷纷一解行囊，举杯邀月，对酒当歌，直恨己不文，不能假东坡之笔敷成一赋以畅述心怀。夜半，月色最佳，余于一树下仰首望月，清辉直泻，透过树梢，触景生情，顿起思乡之念，“举头望明月，低头思故乡”，太白诗原旨当如此，古今同出此理。凉风起于山间，颇觉寒意，憩片刻，复前行。山间小店渐多，灯火渐旺，摊贩夹道，所售之物有面食、饮水、拐杖、瓜果等，凡所应有，无所不有，价格略高于山下，山路较前时稍陡，石阶愈高，行走已不如前，幸赖山风惠助，虽疲而不至于汗流浃背，俯瞰山下，泰安城大半已收眼底，街道纵横，灯火齐明，似几火龙横贯城区，此情此景，甚慰余心。

复一时许，行至十八盘，盘始处有一碑，其文曰：石阶一千六百余级，崖壁如削，题刻遍布，远望如天梯高悬。诸友体力行将耗尽，将行，相与谋曰：此盘路极险，我等当戮力克之，将其一分为四，逐段攀沿，于破晓前奏凯于南天门者必矣，其共勉之。遂行，石阶且高且窄，快行不得，逶迤盘旋，漫道如铁，似无尽止，近百阶处后方有一缓平处，十八盘之谓宜也，吾等背负行囊，且行且憩，汗流浸背，虽夜寒亦无止焉，近一时方至南天门，泰山行旅，攀爬之苦，以此为最，“拔地五千仗，冲霄十八盘”，殆非谬言，吾等憩于南天门下，或端坐，或仰卧，或赏中秋月色、点点星光，或观攀山行人、门下诸客，以慰久劳之躯，“无限风光在险峰”，日观峰、玉皇顶已尽在咫尺。视表，凌晨二时许，朗月已东，问于行人，距日出尚早，可睡一时，再攀日观峰。闻之，诸友已于道旁安睡，夜寒风紧，余强睡不能，遂起身出南天门，步至天街。天街者，天上之街也，街如其名，海拔一千五百米有余，凭栏远眺，泰城一览无余，月下，山间岚霭氤氲，漫无边际，愈显朦胧瑰玮之状，余颇醉之。

凌晨四时许，友皆醒，趣余饬行装赴日观峰，“行百里者半於九十”，古有明训，不容迟疑。“会当凌绝顶，一览众山小”，儿时已能记诵，今吾辈终可前去一探究竟，复前行，穿天街，走碧霞寺，过夫子庙，披晨星，历长风，拾阶复二百余级，未及五时抵日观峰。唐诗有云：人事有代谢，往来成古今，江山留胜迹，我辈复登临。哲人已远，遗篇尚存，历尽千年，愈发雄浑，锦绣文章，不减真纯，名著当世，泽及后昆，八方高朋，值此祥氛，不辞万险，砥砺心魂，齐鲁岱宗，五岳至尊，今古同一，独傲乾坤。

日观峰实为一崖边巨岩，容客以百计。天风猎猎，寒气袭人，幸预租一军衣御寒，不至于风中瑟瑟。逮至峰顶，四面无遮，其北为泰山之巅-玉皇顶，其余三面直与天际相接，东方云海渐露绯红，与金星交相辉映。少焉，金星渐暗，没入苍穹，彤云渐浓，日隐其后，诸客屏息待之，天渐亮，四下人景已可辨，彤云覆于东方，而日未出，客稍急，或去，或怨，或静观，正当此际，一红光忽然裂云而出，“出矣，出矣”，诸客大悦，出相机共拍此奇景更有不畏者竟于崖边托日留影，细数之不下十人，乐此而不畏，余窃敬服之。余亦抓数张，与道间所拍数十张一并帖诸校内，拍艺不精，然定有可取，愿与来者共享。日渐出，东方大白，视表，六时二十分许。日既出，诸客志得，渐离日观峰，余与友亦返南天门，相与语曰：此行不虚矣。及至，恋恋数刻，下山。是时天已大亮，盘路之险，昨夜甚苦之，今远道折返，众亦难之，惴惴下阶，慎之又慎，路遇一挑夫，双肩扛扁，行走如飞，移时而没，视友，皆出余前百米，余大惭，渐快步伐，稍能胜其陡，行数刻，复与友会于一山间古观，回眸十八盘，宛如天梯通入南天门，吾人已胜之，是为此行之大获，念此欣然。余与友驻足于古观旁，目接于山色，耳闻于鸟语，接踵于上下八方来客，相视于进出虔诚信徒，此中快意非亲身造历不能得也。此观一羽客善占，余一友近为姻缘所困，入内占得一挂，相语逾半时，还归大喜，曰：善挂，两年内必结良缘。闻之，众皆喜。

晨八时，还中天门，众皆疲，力不能支，租一车，由天外村下山，此行毕。此行未及访岱庙，此庙建于西汉，兴于盛唐，宋、明、清之际又多番修缮，封禅大典，悉举于此，千古朝圣，莫由它途，是为古今人文之大观，惟盼弥此憾于重游之际。

草成一律，以竟厥绪。

一岱通天辅泰城，

气拔四岳势独雄，

始皇封禅巡游地，

孝武扬威驻跸宫，

碑板钩沉千载事，

漫途磨砺情独钟，

江山胜迹岂徒设，

遍览人间万象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