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虚书颠

清明回乡，百无聊赖。偶知一事，闻说感慨。悯其乡人，愚试为载。君子观之，岂不痛哉？！
愚少而离乡，十数岁惟二三归，值清明，间而回。逢故老，对茗而饮，偶言故事，知某乡亦有清介人物而其所遇甚可哀也。
半虚书颠者，某乡人，不知名姓，行一，清时人也，半虚其号，面白少须而业儒博通，乡人因号之半虚书生。
半虚少失其祜，随母携弟投舅氏，因日牧牛采薪以供。舅为旧家子也，富于资财，舍多藏书。舅家弟顽愚而之学，恒戏师友，乡人厌之，故延师于家，以半虚为伴，俾其夹辅匡弼而学可成也。弟本无远志，思家富而惟己一子，何用读书，半虚日劝其以读书之乐，古圣贤之可法，惟哓哓以对，或加以笞辱。舅常观子读书，不如意则咎于斯，半虚忍而不言。
三年，通诸家言而遍览舅家书，渐有文名，弟无所变，惟游戏甚于前，舅怒而驱之。遂家无米以炊，腹日号而读书、抄书不措，抄书所得，即籴而奉家，或所得惟一人食，即为富家仆，日有六饼与一粥，不食而私夹以遗家，惟啖粥耳，母弟亦常有菜色，半虚甚愧焉。故邻人王叟，家亦丰饶，哀且怜之，延之于家，教授子弟，以资其奉母供弟也。半虚虽执鞭而心念天下，又其时国衰世乱，常目里人罹酷吏水旱之祸，益欲入仕而解民之倒悬也。
乡试舍业而奔，一试成名，考官咸称焉。里人争相誉之，舅家亦闻。适舅家弟与半虚同场而不第，怅怅不乐，自恃才高不中，不思饮食，舅苦独子而如此，又闻甥半虚舍业就试，中而旦夕无炊，遂诱之以金，欲以子代之也，半虚不受，转求其母，半虚之母，于舅为姊，少通诗书，半虚父没而亲训二子，家贫亦未敢少怠，有古之贤妇风也，闻弟欲以金代子，却之，且云：“此事即非吾儿，汝以金求之，亦不可也，况取官于此，万姓皆系于茲，愚顽之人安可为之！急去无还！”
舅闻而忿，素善知府胡君，遂以重金贿之。榜揭而里人大骇，前日所称半虚无名，舅子则赫然其上。半虚观之，愤然诉官，身无一文以贿，令又为知府所喻，无敢有违，遂杖而轰之。半虚由此得颠疾，延医无效，终日披发荷竹担箕跣足而行，恒以竹枝击头，而口号：“老钳老钳，军子勤”。里人因其有文名，由书而颠，遂名之书颠。
有识者闻之，言其所号，非乡里浪人所谓老钳，乃“劳谦劳谦，君子如乾”，此其所善者常闻之语也，半虚未得疾时，与诸君子会，常言之，不意如此尚记其志，亦可悲也。

祭半虚先生文

哀乎半虚，何至于斯？乡人林某，甚痛于此！时会清明，且述如茲：
维丙申之岁，清明于里，后学乡人林某，敬拜于此！
人本乎天，质由乎己，克身为人，圣贤所不能忽。哀君少年，早失其怙。兄弟二人，惟恃其母。投家舅氏，幸得读书。后被驱被辱，且如兰如竹！不愧前圣，无悭于人，不遇如斯，天亦奈何？科场徘徊，不若卢君，隐而教授，何逊汪公？！且驱杖执鞭，何恒击头前？当如老父，扬波沧水，笑世间愚颠！
前事不可回，往事不可追！后学愚钝，缪以谀闻，猥为微文以拜！伏惟尚飨！

清筠丙申清明于家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