爱文言先生大鉴:
10月11日大函敬悉,因白天上班为稻梁谋,夜间为一本译书收尾,出版社催稿孔急,不得余裕安坐作书,又承谬赏,十分惶恐,一时不知如何奉答,故迟覆至今,实非怠慢,敢祈见谅。
翻译重要,尽人皆知,译者之次要,亦中外皆然,故区区未尝以译自高,且译事如庄子之庖丁所言,「臣之所好者道也,进乎技矣」,翻译是「技」,技而进于「道」,非学究中西,识通古今莫办,在下去此尚远,心向往而不能至,不敢言勇。
大函中种种称许,愧不能当,至于区区译笔与众有别,或其来有至。译事如为学,大抵入门须正,立志要高。仆父祖务农,目不识丁,我自幼失怙,幸好读书,初级中学读三国水浒红楼西游,及于诗词元曲杂剧,高中嗜读古文,自习书法,旁及西方古典音乐,大学最好马迁史记与新诗、俄国文学与近人小说,兼及柏拉图、荷马两部史诗、希腊悲剧,下至现代,整个英美文学与文学批评。
余家贫,研究所中辍,谋生以奉老母,得空手不释卷,大学已附修法文,90年代为读歌德、席勒原著,复自修德文。我原本任职台北联经出版公司十载,负责审核西方名著译丛,内容遍及文、史、哲、艺术、政治、经济,眼界益宽,并因日日改稿,深入翻译之利病,日后得免眼高手低之弊。朋辈不以我浅陋,命我译书,仆兴趣渐增,兼能补贴家用,不时应命,遂妄享薄誉于台北译林。后以出版公司薪资微薄,考入联合报,以仰事俯蓄。
人生几何,忽忽年过半百,平日下班只读书,弹钢琴,居闹市而足不出户,课一子一女,教以英文、古文、诗词、书法,全家入眠后,伏案译书,亦苦亦乐。
译者寂寞,隔海得知音来信,其乐何如。初次通问,拉杂略述生平,国立兄幸勿以我为自矜,只表示译事之不易,与个人所需素养土壤之厚,无他,根深叶始茂也。文字之为物,一字一句都含藏一个民族的文化、思想与风俗习惯,一部作品更无论,欲下潜其中而探骊得珠,洵非易事。我每奉孔子「吾欲寡过」为圭臬,盖翻译实无胜利可言,失则有过,得则无功。即如「西方政治思想史」,错误必多,还望不吝指正,助我「寡过」。
大函说,一年半后考研,下走孤陋,不知考试内容,若考英文,则善用一年半,必有进境。念英文,或学任何一种外文,最忌如临大敌,战战兢兢背文法、句型,取一英文小说,安步当车,平心读之,单字、文法等要素的活用尽在其中,是认识一种语文的上好途径,此乃一己经验之谈,希望有用。
承令慈与令尊垂问,敝先祖由广东海丰移民来台垦拓,世居山间,在下目前每两周携妻子儿女开车一小时回乡,承欢母亲膝下,与弟兄叙天伦,不时下田杂作。
请代向令慈令严问安,并预祝合家新年快乐。由大函得知他们二位颇能读书,令人欣羡。又,我只在上班使用计算机,平日译书仍偏爱稿纸,写信则以信纸,现在用e-mail奉答,请幼女帮忙发出,幸勿见怪。端此即颂
大安
彭淮栋 敬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