祭父文

乙丑年十月十三，葬皇考刘讳德连于村东南吉地。挽以联曰：犨喋①哺儿孙一世持勤俭踔厉②事农桑终生淡名利。而奠以文曰： 呜呼！先父生于一九二八年十月二十二日，逝于二零零九年十月初七，时寿八十二载。可谓：生于乱而逝于治。哀哉！弗及此心犹戚戚，思及，儿心如遭锥剪，撕裂疼痛无加矣。父属大龙，葬于牛岁，莫非命乎？父一贯以硬朗称名乡里，九月初一病不起，至十月初七撒手人寰，止六十日而已，令儿疼裂肝肠。自儿记忆成，未尝睹父一日清闲，晨起动之鸡鸣，夜眠人静之后。存世之日以一惯之，计八十一载另九个月单十五日。极难矣，奇人矣。父五五年归农，与生产队劳作二十七载。农事之余暇，父春握小锄，夏拎麻绳，秋肩背搂，冬持笊筢。打猪草，拾荒柴，积讴粪，未尝一刻歇息，未尝叫一声苦累。父一米六几身材，瘦巴筋晾，却气力无绝，缘何而来？自儿齿龀发鬒，以至于今，亦未尝见父嚼一口苹果，剖半瓣桔果。某年底，猪未长成，圈肥待鬻。越岁正月，猪病而殁，剥之。谁料，遭劫成福，始知父能大碗食肉。平日父不馋半星荤腥，其忍也异矣。忌日之前，存世之日，桌列菜蔬，父每饭止撮一箸，推而嚷淡。转尔，取生盐自加之，以致人人皆知吾父嗜咸。父生何殊耶？迨六三年大雨，屋漏墙圮，父庇小护老，昼夜无眠。攒牙齿之资，拓坯自垒，重建屋宇。何其坚哉！又年，吾八岁，腊八日吾嚷吃煎饼，儿见父双眉紧皱遂不敢嚷，而父好言哄劝，许我除夕夜吃饺子、放鞭炮。吾扒瓮而视，瞥瓮中面半升许。吾渐大，父行依旧。吾始明了，时年非常，瓜菜充饥，隔夜无粮者多矣。父担此家耗体何甚，用心何苦！父少患腹疾，日三五次入厕为常。父自述，解放前时年十九岁，奔石门背铁水车部件，往返百余里。父中途渴极，遂饮车辙污水解之。因之落下痼疾，常年便稀。腰椎压折，后虽愈而凸。儿为父净身，几不卒视，涕泪潸泗。父负重忍渴之状如影历历。父存宏心，携一躯残体，于农村生产队里，倏尔，驭辕驱重。忽尔，修库挖渠。其苦，语言难述。人莫能受矣。承包田后，父已苍苍老矣。家却数遭变故。先是弟媳出走，吾弟即欲谋生，所遗儿女，唯老父老母扶抚。数张小嘴嗷嗷待哺，冬棉夏单，晨起晚卧，燥热寒凉，上学退庠，路遭磕碰，聚嬉仳离③，皆老父心上忧。姐妹时来看恤，所拎时鲜及点心，父不肯片碴送唇。老来，老来，养孙如子。旁人犹累，父却认真。吾哭吾父。更苦父者，弟媳无踪，吾妻亦突缧绝症。吾携妻以医。又遗儿女与老父，不知老父何以一身顾？如今思量，父欠油脂蔬果，营养渐亏。父本肠疾，日遭刮洗，又少营养，雪上加霜，以至于今日肠漏而殁。忆之如噩梦，慊慊心头，无限悲恸。呜呼，儿不孝，儿之罪，儿之大罪也！吾哭吾父！父一生无他好。离酒绝烟，弗摸牌斗弈，唯喜劳作。八十高龄同儿一道下田铲草、看水。至病倒前劳作未曾休止。父曾言：闲散无意趣，劳作一身轻。儿看父极苦，可父心中却是乐。尊为父，儿至骄。父本能飞龙在天，却自择拓荒牛于地。父四七年参军，追随刘邓大军渡江作战，决战大西南，进驻老蒋陪都重庆；任《新华日报》报社股员，可称开国功臣。于封赏嘉奖之际，父坚请复员。单位挽留，战友执留，父一一婉拒，五五年回乡务农。大功垂成之日，衣锦还乡之时，父能如是，夫令儿钦佩，复令世人仰止。五六年地方县委三顾茅庐，父皆婉言谢绝，甘愿做一名草根。战友自俞于京咸来致询，咨父回乡悔否？做农民何如？愿来京共事欤？父回言：务农极好，何悔之有。果不其然，父一生喜爱农事，行践其言，乐此不疲。父所作所为，儿悉知晓。父非愚盲：儿读高中，父自樻底捧出两卷书，一本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一本《三家巷》。父述故事于儿听。其声情并戊，历历在耳。父俱见识，自有作为。其人格品性光耀千秋。呜呼，父一世为拓荒牛，持家操舵，如今撒手西归，令儿思不可见影，言不能令教，止有一泪洗面矣。父，三尺黄土之下安息罢，父早累极，安息罢！儿对一抔黄土喃喃自语，日后三餐：儿做黄白饭，不见老父舀。不见老父舀矣！哀哉呜呼！哀哉呜呼！
翻译：
注①犨喋：犨，牛喘息声。喋，喋血。②踔厉：跳跃的姿态。③仳离：闹意见；不合。

作者：启日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