犬娘

邻乔迁，遗一黑犬。予家固有一犬，蓄之不堪，予母怜而收之。两犬相食，黑犬每垂尾以避，非黄犬饱餍，不敢少动。予哀之，嗟之食，其犹怯之，逡巡不前。予怒其不争，斥之，呜咽而走。母喟然曰：“生就别姓奴！”予遂恶之，汤水不与。继命者，黄犬口余之残物也！不盈月，瘦骨伶仃，弱不禁风然。 倏忽春至，黑犬暴肥，毛亦有光泽焉，与黄犬食，屡不趋。黄犬素为予所骄，不屑与之并食，翘首矜鸣似报予知，予置两槽，恨恨少解。某日，予覆骨头汤于黄犬槽内，黑犬不待黄犬食，争先食之。黄犬仰首怒吠，其竟不惧，反粗声以忤；黄犬益忿，逐而扑之，还庭而走；黄犬盛气而返。予嘉其勇，赐之脔肉。方欲食，黑犬暴起，龇牙咧嘴，牙森然，目凛然，势悍然；黄犬急步而前，昂扬以迎，唇吻相接，相继扑跌，烟尘起处，黄犬倏然而退，夹尾股间，色栗然。黑犬乘间以进，洞其一股，血殷皮毛，立走，驱之急，以予为盾，自障其身，彼左则右，彼右则左。予自中立，作壁上观。黑犬逐之盏茶，犹不舍，予叱之，乃止。肉尽为其所食；黄犬唯哀鸣而已。自是，黄犬闻其声而胆丧，见其影而魄飞。就食，每避之。予于黑犬始刮目焉。黑犬亦似解情，予出，尾随甚遐，非詈不返；予归，俯首摇尾，亦步亦趋。其前怯而后何腻也！予恶其贰，足之，犹前后伴之，狺狺若怨语然。予故垂惜之，逢婚悼事，必于席间捡剩骨，裹而归与食焉。 一日雨后，予视屋后乱草窝中，有物蠢蠢然，其鸣嘤嘤，近而审之，乃小犬三四只，阖眼低鸣，瑟瑟若雏然。予顿悟黑犬陡肥且悍且昵之故耳。予母曰，“饵数犬，岁之食，可肥豚一也！得无不弃？”予亦思俗语云，遇菜花而诞者，多疯疾。如此，孰能活之，遂捐于野。子既见弃，黑犬饮食俱废，彻夜悲鸣，以爪掘地，血迹殷然。予挲其肩曰：“汝欲使子还耶？汝乳汁焉彀？非啜汝死不可！”犬缩尾垂首，低鸣阵阵，似有所求。予罔顾，偿以鲜肉。其亦不食，遽然奔亡。黑犬音讯杳无几达旬日。予度其已为饕餮者裹腹矣，遂不以为念。未几，予过友家，行于半途，见一黑犬，极类予家所失者。予尾之，间至一山凹干草窝处，有稚犬数只，皆羸弱不堪，团团如废纸球，黑犬卧以哺，吐舌舔子毛，意甚惬。予归而白母，母曰：“彼宁为饿殍，不肯归吾室耳！呜呼，安得不哀半岁之饵？”言毕，泫然出涕。贱畜无情，予狂怒而返，执幼犬之潭边，极力抛却。黑犬绕潭疾走，狂吠以唤儿，儿亦呜呜以应，呼应不数声，旋为浪没，阗然无踪矣。黑犬大恚，疾趋予畔，唇吻翕张，似嚙人；予惊走触石而顿踣，犬齿透予裤脚而幸肌肤未伤。犬目予良久，予不敢睹。犬忽低头，嗒然若死，予目中泪涌。呼之，彼惘然不应，趑趄远逝。某日，予室后有腐臭，嗅之不可忍；索臭而往，向阳之坡，黑犬足之舞之，暴日咬虱，其身侧有四物，肿胀若茶壶状。定睛细视，乃予所弃之稚犬也。黑犬睹予，返身衔一尸，疾去若风，予热泪狂奔。呜呼，犬娘，料汝思子心切，必于日夜厮守潭边，风吹雨淋，日晒夜露，意不少暇，目不少阖，一待浮尸出，即衔而归也。当是时也，汝灵敏之鼻，何曾嗅得半丝腐味？汝明亮之眼，何曾见得丝毫蛆虫？盖汝五脏六腑，九窍八孔，尽为爱所盈，视亡子如生耳！思汝昔日斗黄犬奋不顾身，何其勇也，今何见予辄走？盖汝惧失心肝之人也。而汝何不嚙予以报杀子之仇？盖汝为有心之犬耳！呜呼，犬娘，予略志汝事，以忏予恶！
翻译：
邻居搬房子，留下一条黑狗。我家里本来有一条狗了，养不了了。我母亲可怜它，这才留了下来。两条狗吃食，黑犬常常垂着尾巴躲避，如果黄犬不吃个饱，它不敢稍稍乱动一下。我哀怜它，唤它来吃，它更加害怕，犹犹豫豫不向前来。我愤怒它软弱，呵斥它，它呜呜地叫着跑了。我母亲叹息着说，生就是别人家的畜生。我于是厌恶它，连汤水都不给它倒了。它活命，就是倚靠黄犬吃剩了的东西。过了不到一个月，它瘦得皮包骨，像经不住风吹的样子。 很快春天到了，黑狗突然肥壮起来，皮毛也有了光泽，同黄犬吃东西，经常不趋避了。黄犬从来就是我娇惯放纵的，很傲慢，不愿意跟它同时吃食。我放置了两个狗槽，这才解了它的怨恨。一天，我把骨头汤倒在黄狗槽内，黑狗不等黄狗食，抢先吃了。黄狗仰着脑袋狂叫，黑狗竟然不怕，反而粗声粗气地还击。黄狗更怒了，追扑着它，它绕着庭院逃跑。黄狗得胜返回。我称赏它的勇猛，赏了它小肉块。它正要吃，黑狗突然而起，龇牙咧嘴，牙齿森森，目光凶戾，声势凶悍；黄狗快步跑向前去，停着脑袋迎击，两条狗嘴咬到了一块，先后都跌倒在尘埃里。烟尘飞扬起来，黄狗猛地败退下来，夹着尾巴，一副害怕的样子。黑狗趁此机会，咬穿了它的右腿，鲜血染红了皮毛，它立即逃跑，用我作盾牌，掩护自己。黑狗向左边攻击，它就躲到右边，黑狗向右边攻击，它就躲到左边。我采取中立的态度，袖手旁观。黑狗追一盏茶的工夫，还不肯罢休。我呵斥它，它才停止。肉全都被它吃了，黄狗只能呜呜地哀鸣。从这以后，黄狗听见它的声音看见它的影子，就失魂落魄，惊恐不安。吃食，也要躲避它。我对黑狗刮目相看了。黑狗似乎懂得这一点，我到外面去，它都跟随到很远，我不怕它，它就不回去；我回家，它低着脑袋，摇首摆尾，我走一步它走一步。它前面多么害怕，而现在又多么亲昵。我厌烦它两号心，踢它，它还是前后跟随，低声叫着，象在抱怨一般。我因而怜惜它。碰到婚丧嫁娶，一定要捡拾剩下的骨头，包好带回来给它吃。一天雨过天晴，我看见屋子后面的乱草窝里，有东西蠢蠢欲动，嘤嘤地叫着。走近一看，是三四头小狗，闭上眼在叫，抖抖索索的像小鸟的样子。我顿时明白了黑狗突然变胖，一会儿凶狠对待黄狗一会儿跟我亲热的缘故了。我母亲说，喂养几头狗，一年吃的东西，可以养肥一头猪了。怎么能不怕它们扔掉呢？我也想起一句俗话，在菜籽花开的时候，生的小狗，很多会患疯狗病。既然如此，还怎么能教它们活命呢？于是把它们都抛到野外。孩子已经被抛弃了，黑狗饭都不吃了。通宵哀叫，用脚爪子挖地，鲜血淋淋。我摸着它的肩膀说，你想孩子们回来吗？你的乳汁怎么够呢？肯定把你吸死不可。它缩着尾巴低着脑袋，低声叫着，似乎有所要求。我装作没看见，补偿给它鲜肉，它也不吃，突然跑掉了。 黑狗音信杳无差不多半个月，我猜测它已经成了别人口中食了，也就不再去想它。不久，我去拜访朋友，走到半路上，看见一只黑狗，非常像我家丢失的黑狗。我尾随它，走小路来到一个山凹里的干草窝旁，有小狗几只，都消瘦不堪，一团团像废纸球，黑狗卧着哺育它们，用舌头舔它们的毛，表情轻松。我回来告诉了母亲，母亲说，它宁肯饿死也不回我的家，哎呀，怎么能不哀伤养了它半年的感情呢。说完，黯然地淌下眼泪。这狗东西太没情谊了，我气疯了，跑回去，拿了小狗到潭边，用力抛出去。黑狗围绕小潭奔跑，狂叫着唤自己的孩子，小狗也呜呜地回应，没叫几声，很快就被波浪吞没了，一点声音都没了。黑狗发怒了，快步跑来，嘴巴开合，好像要咬人。我匆忙逃跑碰到石头而跌倒了。狗的牙齿穿透我的裤脚，幸好未伤着肌肉。狗看了我很久，我不敢看它。狗忽然低下头，蔫蔫的像要死了，我流出了眼泪。呼唤它，它茫然不回应。趔趔趄趄走远了。一天，我的屋子后面有腐臭味，教人难以忍受，寻着臭味找去，在太阳照着的小坡上，黑狗跳着蹦着，在太阳下咬着身上的虱子。它的旁边有四个东西，像茶壶一样粗，仔细一看，是我抛弃的小狗。黑狗看见了我，回身衔了一具尸体，风一样跑走了，我的眼里淌出了泪水。哎呀，狗妈妈。你想念孩子心切，一定日日夜夜守在小谭边上，任凭风吹雨淋，日晒夜露，不敢稍微大意，眼不敢稍微眨一下，一等到孩子浮上来，就衔着回来了。那个时候呀，你灵敏的鼻子，哪儿闻到半点臭味呢？你明亮的眼睛哪儿看见半点的蛆虫呢？这是因为你的五脏六腑，九窍八孔，都被爱填满了。想你从前跟黄狗争斗，奋不顾身，是多么的勇敢啊，如今你为何看见我就跑？这是因为，你害怕没有心肝的人呀，而你为什么不咬我报杀子的仇恨呢？这是因为你是有一颗心的狗。哎呀， 狗妈妈。我稍稍写下你的故事，算是忏悔我的恶毒。

作者：ligenbe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