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汾说

《 汾酒说》凡物之品类及足人欲者，皆非止于一端。酒，厚重醲烈者若壮士，淡雅纯正者若君子，玉软妍丽者若美姬，清芬悠长者若少女。酒之为食可饮，为药可医，为材可用。此皆品类繁盛，所欲多重故也。夫人之享于物者也，皆趋福而避祸，以福至于喜而祸至于悲也。然福祸之间，常悬一念，盖不自知而降于物也。既自以物为形心之役，负敻之累得无苦乎？得趋福而避祸乎？是以，太白酒而诗出，武松醉而伏虎，殷纣酗而灭国，高阳嗜而亡身。皆此理也。余友某氏，奇人也，素贫贱，佣耕为生，不忮不求，大类隐于市者。无他好，惟喜酒且乐于贮藏酒器也。家无余资，常出入于市坊酒肆访求之。得心仪，则舞之蹈之；遇残酒，亦欣然呷之，浑无羞赧戚戚貌。经年，采椽之居落落大满。有暇，则抚闻展玩不已。余尝夤夜访之，殷殷相待，一一指示曰： “子知我所以好者也？百物之足人欲者众矣，酒则卓尔不群，诚物中之君子也。酿于谷而去其糟，藏于窖而浓其香，存于器而美其形，供于庭而尽其用。犹君子选于众而摒凡庸，养于庠序而广其才德，教以礼仪而正其行止，置诸厥位而施其知能。圣人屡叹不得见君子，余辈得见也？既不得见人中之君子，得识物中之君子，不亦稍弥圣人之憾欤？吾囊羞涩，不得全有，得其盛贮之器，犹得君子之衣冠配饰，日夜观瞻，仿佛见其言貌行止，若睹其风采，不亦幸乎？不亦乐乎？” 言未讫，徐起而立，敛色而庄： “有甚于是者，比肩仪杜而衍生同门，实酒类不祧之祖。万国博览，折桂载誉，不伐不施，宠而不骄，。然工艺流转，即张冠李戴，以淆视听。众皆不平，惟其安之若素，窃誉者亦羞惭而退。此竹之虚怀有节可比也？君子之胸怀可比也？更莫论吾侪也！书之汗青可乎？圣人有云‘唯酒无量’。此其之谓欤？” 余闻而辨之，始而喜，继而悲，后而骇，知其寓于酒而有所待也。然世路茫茫，傅説、百里之遇何托？不得已，巧言慰之： “然则子亦知酒之乐欤？来，吾语汝异闻也。为民乐酒之乐，虽南面之君、陶朱之翁，未可与易也。仪狄作酒而美，禹帝以后世必有因以亡国者而疏之。周公作《酒诰》，卫武公作《抑诫》，皆以为荒惑败乱，无出其右者。于是，用事当权者往往避之不及，唯恐荒而误国，败而亡身，内心之惶恐，一日稍减也？至于今，饮而驾者更触刑辟，因酒生讼者前后相继，乍富而骄佚，因之而乖张毕现者，又可胜数也？此皆降维于物也！民则不然，萍蘩蕴藻之菜，鲜美可食；糟醨醇醴，皆可以醉。挹举无时，惟适之安，醉则席地酣眠，醒则登高抒啸。无惧无忧，酣畅淋漓。由此观之，为民之乐与当权富贵之乐可同日而语也？” 友闻而沉思，脸色大开，抚余背曰： “以子之见，诚可乐也！然美酒醇醪，价皆不菲，吾焉得而畅饮乎？安得举目杏花，莫用遥指。则无憾矣！” 余意会，相觑大笑，声振林木，宿鸟尽欢，如助余之兴也。 《 汾河说》 凡河，皆人类之祥也。尼罗之于埃及，底幼之于西亚，皆有肇始之功。华夏博大，共享两河，九州错列，各拥其川。源管涔，贯南北，养晋民，孕文明者，汾河也。溯其源，汾不为长；数其流，汾不为大。然其播名中外，炳于史册者，盖其卓异也。河泛之苦，自古诟病不已。当其来也，汹涌澎湃，横行恣肆，物莫能存焉。然其退也，厚两岸之土，肥可耕之田。先民乘时，以播以种，丰廪实仓，繁衍子孙。老子云‘祸兮福之所倚’，不亦宜乎？汾出灵沼，切割黄土，携泥沙入河，曾其量而浊其质，于途淤积，至于千里，以有华北无垠之野。无汾渭之流沙，万里黄土克覆华夏之边陲也？汾水也，不惟拓炎黄之疆，遗炎黄之体，且启炎黄之知。此不亦灵异者乎？汾行厚土，得其性也，筑三晋之血肉，敦三晋之性情。饮汾禽鸟，亦有是行。好问举进士，途遇渔夫，得雁殉情事，求其骸骨，葬之汾干，营为雁丘，祭以《摸鱼儿》，同行亦多题咏。千秋万古，骚人访吊。汾雁痴情，晋人厚德，汾无此德，斯焉取斯？汾旁槐树，聚而迁徙之所，水淳土厚浸入槐根，恒于人心，随流徙而播布，以厚炎黄巍巍之盛德。汾之为母河也，不惟拓华夏之疆，馈华夏之体，启华夏之知，亦厚华夏之德也。汉武以文治武功，至汾阴祭后土。归途泛楼船济汾水，观白云落木而作《秋风》，叹长河厚土之无穷，哀人生少壮奈老何！彻以天纵临汾，尚不能神游物外，几失其贵。而苏子谪游赤壁，观于水月，竟怀物我无尽、不羡长江之思。此非汾水之卓尔使然？吾闻汾且断流，行将休灭，不至，恐无目睹之日矣。方其盛时，出吾庐，顺于汶，逆于河，可至于汾也。而今得欤？纵弃舟楫而凭陆航，固朝发而夕至，然囿于方寸之间，不辨西东，不识丘水，不闻鸟声，不见鱼跃，但车机轰鸣，人声鼎沸，又焉得虞游之乐也？且车机资费，恐非吾之能负也。莫若据图遐思，神游无碍矣。此余穷而变通之法，大方之家勿笑耳。
翻译：
《 汾酒说》 所有物品，它们的种类和满足人的需要的属性，都不是单一的。从酒来说，那味道厚重浓烈的就像英雄豪杰，那淡雅纯正的就像君子，那口味绵软、色彩艳丽的就像美少妇，那满口清香、回味悠长的就像少女。酒作为食物，可以饮用，作为药材，可以治病，作为材料，可以制作用品。这些都是物品种类繁多，人们的需求多样造成的啊。人们享用物品，都是趋向有利于人的方面，避开有害于人的方面，因为有利于人的方面让人们喜悦，有害于人的方面让人悲伤。可是，有利和有害之间的差距，常常存在于人们的一念之间，大概都是被事物俘虏、跳不出束缚的原因吧。既然把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交给事物去支配，那么，背着包袱走远路能不痛苦吗？能够趋向有利于人的方面，避开有害于人的方面吗？因此啊，李白斗酒诗百篇，武松痛饮斗猛虎，殷纣王之类酗酒灭亡了国家，高阳酒徒之流嗜酒丢了性命，都是对事物态度不同，或者利用事物，或者被事物利用，结果就大不一样了。我有一个朋友，就不说他姓什么叫什么了吧，可以算得上我们这里一个奇怪的人了。他很贫穷，就是个老百姓，平时靠种地和打工为生。但是，这个人从不嫉妒，也从不贪求，与世无争的，很像古代社会的隐士。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，就是喜欢喝酒，并且喜欢收藏各类酒瓶子。他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买，就只好常常出入于各类市场或酒店搜集。要是得到向往已久的种类，就高兴得手舞足蹈；偶尔遇到酒瓶子里还有剩下的酒，也高兴地品尝品尝，全然没有羞愧凄惨的表情。很多年后，他那简陋的屋子里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瓶子。劳作的空余时间里，就拿出来抚摸抚摸、凑近闻闻、站在远处看看，爱不释手。我曾经在一个深夜去拜访他，他热情地接待了我，把他的藏品一一指给我看，并且向我说： “你知道我爱好收藏酒瓶子的原因吗？人世间能够满足人的欲望的东西数不胜数，可是只有酒像鹤立鸡群一样，简直就是物品里边的君子啊。你看，酒是从粮食里边酿造出来的，去除了糟粕，存放在窨窖里让它的香味变得更浓，装在酒瓶子里让它的样子变得更好看，放到大庭广众之下让它发挥作用。就好像从民众里边选拔作为人才使用的君子，排斥了那些平庸无能的，笼络到各类学府里，进一步培养他们的才能和品德，让他们学习礼仪，进一步端正他们的容貌和举止，把他们安置到合适的岗位上，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。圣人曾经屡次叹息说见不到君子，我们就能见到吗？既然见不到人类中的君子，那么能够认识物品中的君子，不也稍微弥补了一下圣人的遗憾吗？我兜里没钱，不能连酒带瓶一块买回来，能得到盛酒的瓶子，就好像得到了君子穿戴过的衣服帽子、佩戴过的物品，日夜观赏瞻仰，想象君子的容貌言谈、举手投足，就好像看到了君子的风采。这不也是很幸福、很快乐的事吗？朋友的话没说完，就慢慢地站起来，立定，收起脸色，变得庄重： “还有比这更值得称道的，他和中国最早的女酒官仪狄、酒祖杜康处在同一地位，并且 用自己的配方和工艺成就了同行。在万国博览会上，他一举夺得了最高奖，为中华民族赢得了声誉，可是从不自吹自夸，从不因为有功有名而不可一世。可是，自己的工艺一旦传到别人那里，所获得的荣誉也被冒名顶替，人们的视听也被混淆了。人们都为他打抱不平，他自己却心平气和，安之若素，让那剽窃荣誉的人也感到羞愧，悄悄地退避了。你想想，竹子的虚怀有节能跟他比吗？就是君子能有这样的胸怀吗？何况你我都是凡夫俗子呢，更没有这样的胸怀了。这件事不值得在史书上讲述吗？圣人曾经说过‘惟酒无量’，难道也是这个意思吗？” 我听了这番话语，辨别他的意思，开始感到很高兴，继而觉得很悲哀，最后却非常惊异担心。知道朋友是把自己的志趣寄托在酒上边，实际上是有所期待的。可是，世界上的道路茫茫无序，像傅说、百里奚那样的机遇再到哪里去寻找呢？没有办法，只好用花言巧语去变相地安慰他： “那么，你知道另一种关于饮酒的快乐的看法吗？来，我告诉你我听到的不一般的言谈吧。作为老百姓把饮酒作为快乐，即使拥有四海的皇帝、富甲一方的富翁也不和他交换。仪狄奉命造出了味道很美的酒，大禹品尝后，认为后世肯定有因为爱好喝酒而亡国的，就疏远了仪狄。周公旦写了一篇《酒诰》，卫武公写了一篇《抑戒》，都认为让人变得荒唐而不辨是非、腐败而至混乱的东西，没有比酒更严重的。因为这个，所以那些当权者往往对酒避之不及，唯恐背上酗酒误国的罪名，或者因酒而丢官丢命。内心的惶惶不安，有那一天少一点呢？到了今天，喝酒驾车已经成了犯罪，因为喝酒而牵连官司的从没断过，那些一夜暴富而又骄奢淫逸的人，因为喝酒而把自己的丑陋全部展现在众人面前的，又怎么数的过来呢？这些都是被事物降伏束缚的典型例子啊。可是，老百姓就不一样了。那些山沟沟里、路边边上的野菜，都觉得鲜美可口；那些清淡寡味的薄酒，都可以痛痛快快地喝醉。不时地就举起酒杯，只要自己觉得合适就行。喝醉了，就躺在地上睡大觉；酒醒了，就跑到高处喊喊唱唱。无拘无束，自由自在，随心所欲。从这一方面看来，作为普通老百姓的快乐是那些富有显贵的快乐可以比较的吗？” 朋友听了我的话，沉思了好一会，脸色渐渐变得开朗起来，抚摸着我的后背说： “以你的见解来说，果真是快乐！但是啊，那些好酒名饮，价钱都很高啊，我能够痛痛快快地喝个够吗？假若有一天，只要抬头就能看见杏花，用不着放牛的孩子指着远处告诉你。那么，就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！” 我明白朋友的意思，相互看了看，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。笑声传到空中，把夜宿的鸟都惊醒了，跟着我们欢叫起来，好像在给我们助兴！ 《汾河说》大凡河流，都是人类的发祥地。尼罗河对于古埃及，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对于西亚，都有开创文明的功劳。我们华夏土地博大，享用着黄河、长江这两条大河的恩泽，各州各地错综排列，都拥有自己的河流。发源于管涔山，纵贯山西南北，养育山西人民，孕育古老文明的，就是汾河啊。逆流而上，找到源头，汾河算不上长；数数它的支流，计算它的流量，汾河算不上大。可是汾河的名声中外尽知，并且记载在历史书上，大概是因为它出众和灵异吧。大河泛滥给人们带来的痛苦，自古就遭到人们的痛骂。当灾难来临时，河水汹涌澎湃，铺天盖地，横冲直撞，所有的东西都被毁灭了。可是，当它退去以后，人们发现，两岸的土层加厚了，可以耕种的田地更加肥沃了。古代的居民便充分利用天时，适时翻耕土地，播种庄稼，收获的粮食装满了仓库，用它养育子孙，繁衍后代。老子曾经说过“祸兮福之所倚”，对于大河的泛滥来说，这句话不是很正确吗？汾河的源头叫做灵沼，向下切开古老而深厚的黄土，携带大量的泥沙进入黄河，既增加了黄河的水量，又增加了黄河的含沙量。在向下游流淌的过程中，逐渐沉积，甚至于达到了千里之外，所以才有了华北那一望无际的大冲积平原。假若没有汾河、渭河等注入大量的泥沙，深居内陆的肥沃黄土，能够覆盖华夏的边远地区吗？看来，汾河不止开拓了炎黄子孙赖以生存的疆土，给予了炎黄子孙健康的体魄，而且启发了炎黄子孙的智慧。这不正是汾河的灵异之处吗？汾河流经厚厚的亿年黄土，也获得了黄土的品性。它不仅锻造了山西人民的血肉身躯，而且锻造了山西人民的性情品德。就连喝汾河水长大的鸟类，都有带着这种性情品德的行动呢。元好问考进士的途中路过汾河，从河边渔夫的口中得知了大雁殉情的故事，得到了它们的遗体，埋葬在汾水岸上，用石头垒成一座大坟墓，叫它雁丘。并且写了一首《摸鱼儿》来祭祀它们，同行的人也有很多写东西纪念的。千百年来，凡是到汾河来的文人墨客，都到这里来访问凭吊。汾河边的大雁那么痴情，汾河边山西的人那么厚道淳朴，如果汾河没有这种品性，那么大雁和人这种品性是从哪里来的呢？汾水旁边的洪洞县有一株大槐树，是古代的人们聚集起来迁移到外地的集合点，汾水的淳朴和黄土的厚重都深深地浸透到槐树的根里，牢牢地扎根在人们的心里，随着迁移的人民传播到华夏各地，就更提高了炎黄子孙那像巍巍高山一样的品德。汾河作为一条母亲河，不单单开拓了华夏的疆土，给予了华夏体魄，启发了华夏的智慧，还成就了华夏厚重的品德啊。汉武帝建立了空前的文治武功，到汾阴这个地方来祭祀后土，回去的途中乘坐建有高楼的大船游览汾河，看到飘流的白云和萧萧的落叶，很有感触，就写了一首《秋风辞》来抒怀，面对长长的河流和厚厚的黄土，哀叹人生少壮之年的短暂、老之将至的无奈！以刘彻这样的天纵圣明，面对汾河，还不能超脱尘世，享受快乐，几乎失掉了作为天子的尊贵容颜。可是那苏轼，因为被贬官去游玩赤壁，观赏长江的流水和月色，竟然抱有自己和天地万物不分彼此，连长江和明月都不羡慕的想法。这难道不是汾河卓尔不群使事情这样的吗？我听说汾河快要断流了，不久以后就会彻底磨灭了。再不到那里去，恐怕就再也没有亲眼目睹的机会了。当年汾河水势浩荡的时候，从我住的屋子沿汶河顺流而下，进入黄河，再逆流而上，就可以到达汾河了，可是现在，还能够做到吗？当然现在可以不坐船，改乘火车或飞机，固然早上出发下午就到了，可是，被囚禁在车厢那么小的地方，连东西南北都分辨不出来，不认识所经过的山水，也听不到鸟在水边鸣叫，更看不见鱼儿在水中跳跃，能够听到看到的，只有机器的轰鸣和人群的喧嚣，又怎么能够享受到旅游娱乐的乐趣呢？而且，现在车票机票等费用都很高，恐怕也不是我能负担的。所以，不如看着地图和图片，遐想汾河的美景和风物，在精神世界里自由自在地游览，还没有什么障碍呢。哎，这也是因为我穷困，没有办法的办法啊，只希望见多识广的人可别笑话我啊。

作者：yangshidong00000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