津门相声后进郭德刚者,近于京师天桥之勾栏瓦肆盘踞焉。张“德云社”之大纛,拾浪淘尽之残玉,远紫禁城之恩宠,谢宣谕台之垂青,相匹夫黔首之千形,说里巷陋室之百声。闻者接踵,京城争说德云社;鉴者膺服,相声起死郭德刚。
盖相声,我朝草民独创之艺能也。三千年以降,帝王家随心所欲,以苛禁钳制草莽;百姓辈忍辱偷生,借相声苟且解闷。是以东方朔讽喻而君王解颐,淳于髡滑稽则史记载扬。如是观之,则相声之要义,谤议共喻讽杂糅,讥刺并滑稽为本。登高揭竿有灭族之祸,转怒为喜得喷饭之功,故相声之流变,虽有王朝之兴衰,其要义存焉。
国朝以来,相声命途蹇滞,或贬于九流之外,或荣升百艺之首。荣辱相残五十载,鱼龙相杂半百余——
国朝初,荡涤旧世,丹红激扬。鄙相声为前朝余孽,迫艺人弃旧从新。侯宝林颇有大智,剔抉杂芜于旧作,丹心巧化于新声;马三立诺诺而起,百年经典壁怀之,新朝谐趣频出之。京津森严之壁垒江湖一统,瓦肆勾栏之困顿全局招安。长衫敝履从兹去,安乐茶饭一朝来。“关公战秦琼”乃前朝逸闻;“今晚十点钟”开新说范式。
文革兴,相声灭,举国喧嚣先帝万寿,里巷但闻切齿纷争。相声祖师“穷不怕”者,嫡传百余载,为师为父,传艺传德,至此而崩塌狼籍。同门师兄操戈煮豆,一脉父子告密相残。上不敌样板戏之嗷嗷英伟,下不如草台班之窃窃谈笑。相声之横遭荼毒莫之为甚者,文革十年也。
中兴迩来,积忿未之消,相声忽有百年之宠遇焉。老臣荣归,借相声以抒其旧愤,草民含恨,得谑骂而解其怨毒。是以上下同仇,无可排解,而相声起死焉。姜昆、侯耀文、高英培、唐杰忠等,斯时颇多佳作,极一时之盛也。
未几,宣谕台首开除夕之宫中堂会,颂河清海晏,歌当朝英明,奉圣乐舞笙簧和奏,喧阗锣鼓达旦不休。相声小品者,于其间贡谀巧笑,出谐趣文饰百态。二十载以来,姜昆等穷尽惮思,恋栈于宣谕台之厚赏,削履于黄门郎之臭足,剔剥相声之筋节于无形,创制谀辞之陋规于电视。弟子等萧规曹随,但知谀颂可达天听,惟恐讥议招灾惹祸。间有狡颉者多人,前门拜师,后门叛逃,或混迹于影视,或得意于偏门,诸如此类,不可胜记,于是相声再衰也。
论者曰:郭德刚之避席于陋巷,归真于本原,则相声之再起端赖乎斯人也。余则谓:不然。夫郭氏之相声,止于瓦肆勾栏,其不可远播者然也。当今之世,则电视网络无远弗届,远引避趋者,不智也。宣谕台等招安郭氏者,必也;郭氏步姜昆之后尘者,难料也,盖因我朝于百艺之羁縻术存焉。如是,则姜昆等亦有可悯之处,而郭氏或有可待之机。则相声之再兴,不在郭氏,在乎国势也。
相声五十年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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