岁在乙酉孟秋,巴公终乃薨于沪上。计国朝五十(1999)年以来,衰迈苟延者渐,不省人事者渐,如是者六载有余,人可忍,天不可忍,乃以人瑞冠之,接引而去,巴公必欣然而往矣。
盖巴公,光绪三十年诞于成都,锦衣玉食,厌闻旧曲延旧梦;脂砚书斋,强说新愁赋新辞。民国十六年,远赴巴黎,钟情乎无政府,寄梦乎大自由,乃取彼邦自由派酋首之大名以镶嵌,得巴金之名号焉。民国十八年归,则公已嬗变为愤怒青年也,于激流中招引乎“雾、雨、电”;期暴力以灭亡乎“家、春、秋”。当此时,公乃文弱书生也,然则孱弱之躯似有千均伟力,鹅毛之管仿佛十万矛戈,公由是而名矣。
民国二十年迩来,公乃居家沪上,文坛江湖既已成名,则暴走唳气渐消,恬淡殷实渐起。游走南北,吟咏些风花雪月;开坛西东,导引乎才俊男女。抗倭八载,颇不见前此之烈烈,辗转数年,仅得见“憩园”之郁郁。
国朝初定,公以大儒而荣膺殊荣,文章领袖冠其寿,御史大夫终其生。《收获》一刊随其老,文集数十等其身。当此时,公踞高位而享安荣,亦有反啜友朋之污也。
国朝浩劫之期,公亦不免反啜之辱,丧妻封笔,友牛鬼,伍蛇神,不辫清白于乱世,龟缩斗室以求生。此诚公之平生奇耻大辱也,公乃愤曰“文革十年,吾之撰述不得任意也”。
国朝中兴之初,公感时伤怀,切齿于十年之辱,乃独发往昔青壮之愤,倡议曰“建立文革纪念馆”,泣血之呼,四海荼毒者怒吼以应;切肤之痛,九重御控辈默然不喜。公于是不复言也。
然则公每于夜灯下抚创舔伤,推己及人,颇多潸然涕下,伤友朋之悲,悼战友之殒,悔落井之石竟尔己投,恨推墙之手原来有我,于是公乃作《随想录》以忏悔之,著《真话集》而追思之。
国朝四十八年以来,公大衰,五十年,移家医馆,辗转病榻,以僵卧迎天恩之大礼;延残喘抗吏员之必活,终乃以不遗一字一言而薨。
论者谓:公,大儒也,巨匠也,泰斗也。余则谓,此诚当之无愧也,然则以文而论,公之著述或非典藏之珍;以德而论,公之品节或非玉碎之石。青壮颇有豪色,未及不惑敛收,天命之期辱节,古稀之年自省,耄耋迩来失声。虽然,则公之反躬追索,乃平生之极大光烨者也。吏员并至爱亲朋等,忍看公之苟延,必欲活其残喘,分其安荣以泽己,无乃观赏虐残乎?人瑞而强夺其往生之愿,吏员并亲朋辈忍其心者,其果爱公乎?恐亦非也。如是则公之驾鹤,可喜可庆也乎哉!